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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零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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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浠一到正堂, 田泗亟亟走上來:“阿、阿汀,你要去揚州?我——我陪你去。”

雲浠道:“我去揚州有急差要辦, 不知何時能回來, 這幾日望安在刑部忙得不可開交,你留在金陵照顧他。”

田泗搖頭:“不、不行。阿久不在, 沒人、沒人保護你。”

先前阿久不知為著什麽事,忽然來跟雲浠告假,眼下七八日過去, 她連個影兒都沒有。

雲浠此番去揚州,查的是朝廷大事,身邊沒個親信可用,確實不方便。

至於田泗,去年他跟著雲浠去嶺南, 一並立了功, 回來後, 沾雲浠的光,授封校尉。

但他這個校尉銜,跟一般的校尉銜不大一樣, 算是個拿俸祿的空銜,手底下並不帶兵, 只需跟在雲浠身邊當差即可。

田泗看雲浠猶豫, 又說:“這、這也是,望安的意思。”

雲浠想了想,隨即點頭:“那行, 那你跟著我。”

她又看向立在一旁的程燁:“小郡王有要事?”

“倒是沒有。”程燁道,他笑著說,“前幾日兵部庫房失竊,陛下囑我也盯著此事,今早我去西山營,正好碰見田校尉,見他急著來侯府,我的馬快,便送他過來,也順道跟雲將軍打聽打聽捕盜的事宜。”

雲浠歉意道:“那真是不巧,我眼下急著趕去揚州,來不及與小郡王詳說,且兵部李主事自縊的原因是否與布防圖失竊有關,還有待細查,這樣,等我從揚州回來,一定親去南安王府,把所得的線索告知小郡王。”

程燁道:“不必,我今早已跟朝廷請了辭,與雲將軍一起去揚州。”

雲浠一楞:“小郡王也去揚州?那禁軍的防衛調配得過來麽?”

程燁笑道:“禁軍還有歸德將軍與衛大人轄著,我走幾日沒關系。”

一年前皇城司走水後,外間傳言,說昭元帝對衛玠失了信任。此後三月,果不其然,昭元帝重新整頓了禁軍,將宣稚的殿前司,衛玠的皇城司,一並納入樞密院在京房,又讓本在在京房當差的程燁獨帶一支兵馬,並入禁軍,稱為翊衛司。

自此,殿前司、皇城司、翊衛司互相挾制,雖同隸樞密院在京房,但並不受樞密院管轄。

而程燁雖仍領著五品寧遠將軍的銜,眼下已是昭元帝身邊的親信,加之程昶失蹤後,年輕這一輩中暫無親王,程燁是南安郡王府的世子,堪稱當朝第一新貴。

雲浠點頭:“好,既然小郡王已把一切安排妥當,那我們便一起去揚州。”

她再一拱手:“小郡王且稍等,我取了行囊就來。”

雲浠的行囊很少,統不過兩身換洗衣衫,她疾步回到房中,順手拎了行囊,然後自櫃櫥最底層取出一個竹畫筒,仔細往身後背了,隨即去正堂招呼了田泗與程燁,三人一齊起行。

金陵距揚州不過百裏路,三人縱馬而往,半路匆匆以粥餅果腹,三個時辰就到了。

雲浠的廣西房只管捕盜,查案主要還是由刑部來。

也是巧,去年春闈過後,田澤金榜題名,一舉中了榜眼,他本來和同科進士們一並入了翰林,照規矩還該發到地方上試守幾年才能升遷,然他資質出眾,得了刑部尚書賞識,刑部尚書於是去求了昭元帝,把田澤收來刑部,給了個六品推官的職差。

此前兵部庫房失竊,刑部主查此案的人中就有田澤。昨夜李主事自縊的消息傳到金陵,田澤連夜派了手底下一名姓崔的吏目來揚州查問案情,眼下雲浠到了揚州,也是這名崔吏目來接。

“明威將軍、寧遠將軍、田校尉。”崔吏目在城門口見了雲浠,帶著人上前來拜道。

雲浠點了點頭。

她下了馬,左右一看,問:“怎麽不見揚州府的劉府尹?”

崔吏目眼中閃過一絲覆雜之色,說:“劉府尹過會兒就到了。”

倒是崔吏目身後跟著的小吏耐不住脾氣,跟雲浠告狀:“劉府尹?劉府尹已在府衙裏哭一下午了,眼下哭得走不動道,要被人摻著來。”

雲浠聽了這話,先是一楞,倒也並不意外。

昨夜李主事自縊的消息傳來金陵,各部衙定了由雲浠來揚州後,其他衙門裏有大員為討好她,專門跟她說了幾句揚州劉府尹的閑話。

說此人姓劉名勤,本事雖過得去,最愛哭慘,但凡是遇著事,無論大小好壞,先哭一通再說,總覺得只要哭了,就能引來旁人憐憫,旁人一旦憐憫他了,他就能少擔幾分責。

雲浠甫一聽劉勤這個名字,總覺得耳熟得很,一時想不起來是誰,這會兒遠遠瞧見兩名衙差扶著一位體型幹瘦,長一雙魚泡眼的大人過來,恍然大悟。

這不就是當初她去東海漁村尋到三公子後,與她一同護送三公子回京的那位劉府尹麽。

原來一年多沒見,這位府尹大人竟遷任至揚州了。

卻說雲浠雖沒記著劉府尹,劉府尹倒是時時刻刻都記著雲浠。

他之所以能離開東海,遷到揚州這個富庶之地上任,全因當初與雲浠一同護送程昶回京,說是借了雲浠的東風也不為過。

且他這個人,有點好鉆營,朝廷裏但凡有什麽風吹草動他都知道,雲浠年餘時間從七品校尉升任至四品明威將軍這事,自然逃不過他耳朵。

劉府尹由衙差扶著走近了,對雲浠深揖而下:“下官見過雲將軍。”

雲浠一點頭:“劉大人,久違了。”

劉府尹嘆道:“是啊,下官記得上回下官與將軍共事,正是在護送三公子殿下回京的路上,說起來,將軍就是在下官的轄處找到了三公子殿下,而今輾轉年餘時日,沒想到殿下他又……唉……”

他說著說著,語氣就哽咽起來,似要說不下去,從袖囊裏取出一塊布帕,抖開來,開始抹眼淚,“也不知殿下他人到底在哪兒……”

雲浠聽他提及程昶,心中一時鈍郁,可他這就落淚,未免太過假惺惺。

雲浠知這劉府尹此番哭並非為了程昶。

他是知道她與程昶走得近,想借著三公子之名,拉近他們的關系,之後才好行事。

是以她道:“旁的事容後再說,劉大人先把昨夜李主事自縊的詳情仔細說來吧。”

劉府尹拿著手帕揩幹淚,為雲浠三人比了個“請”姿,引著他們一面往府衙走,一面說道:“將軍說得正是。李主事是昨日傍晚時分沒的,就死在他自家後院的柴房,眼下只查明了他不是自縊,系被人勒死。”

雲浠問:“查了脖頸的勒痕?”

“是。”劉府尹點頭,“若是自縊,勒痕只該在前頸,李主事脖子一圈都有紫痕,是以應該是被人縊亡。”

程燁問:“確定就是縊亡?有沒有可能是被人下毒?”

劉府尹搖頭:“不大像,李主事面部紫紺,眼球突出,舌頭伸長,卻有縊死之人之像,不過為防萬一,下官已請仵作前來驗屍身了。”

“也就是說,眼下除了知道李主事是被人害的,其他什麽都沒查出來?”程燁問。

劉府尹一聽這話,嘴角一扁,戚戚然道:“到底是當朝大員的屍身,請仵作來驗過前,總該要安撫一下家眷的。小郡王有所不知,下官自昨夜起就守在府衙內,一夜未睡,緊查細查,才查到如今這麽多,下官……”他說著,就要從袖囊裏取手帕。

程燁忙道:“劉大人莫要誤會,我就是隨口一問,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。”

劉府尹點了點頭,將取出來的布帕又收回袖囊,續道:“再就是李主事留下的血書,除了說兵部布防圖失竊有隱情,旁的什麽都沒詳說,倒是有一個人,有點可疑。”

“誰?”

“這個人姓馮,叫馮屯,早年就是個送菜的,也就這一年吧,這人不知怎麽回事,忽然發跡了,做什麽成什麽,眼下已開了間絲綢鋪子。但他這人老實,給各府送菜那會兒,跟各府的管家、老爺交情都不錯,與李主事也相熟。昨日他聽聞李主事致仕回揚州了,還到李府來拜見過,當時李主事還好好的,結果他走後不久,李主事就縊亡了。”

“有沒有可能這個馮屯就是兇手?”

“不像。”劉府尹搖頭,“他沒有作案動機,而且昨日他離開李府時,李主事尚在正房裏,是後來去了柴房才被人殺害的。”

幾人說話間,已經行到了府衙外,劉府尹道:“雖然雲將軍的職責是緝拿盜匪,沒必要詳查兵部李主事的死因,但李主事的死,畢竟與兵部布防圖失竊有關,下官已命人去傳了這個馮屯,他眼下人就在公堂內候著,雲將軍有什麽疑處,可問問他,說不定能從他口中知悉一點盜匪的線索也說不定。”

雲浠點點頭:“有勞府尹。”遂進得公堂,在上首坐下,問堂中一個生得方臉闊鼻,體型富態的人道:“你就是馮屯?”

馮屯點點頭,他不知雲浠的官職,只得行禮稱道:“拜見青天老爺。”

雲浠問:“你昨日為何要去李主事府上?”

馮屯道:“是這樣,從前草民給各府送菜那會兒,過得十分艱難,多虧李主事給小人介紹了幾樁生意,小人的日子才有所好轉。後來李主事去了金陵當大官,小人一直記著他的恩情,這一年小人發跡了,開了間絲綢鋪子,聽聞李主事致仕回了揚州,便挑了兩捆最好的絲綢送去李府,是以見了李主事一面。”

他模樣老實,說話也實在,讓人聽著信服。

從他的言語中可以辨出,他如今的家境應當十分殷實,然他只穿著一般的絲緞長衫,倒是半點不張揚。

雲浠又問:“你是怎麽發跡的?”

馮屯一聽這話,有些為難,半晌才道:“拜了拜菩薩。”

雲浠一楞:“拜了拜菩薩?”

“草民不敢欺瞞大人,當真就是拜了拜菩薩,也不知怎麽,做什麽成什麽。”馮屯道,又補一句,“小人信佛。”

雲浠點點頭,隨後又打聽當日他在李府的見聞。

正如劉府尹所說,她不主查案,只管緝拿盜匪,見從馮屯口中問不出個什麽,便令他回家了。

時已黃昏,雲端霞光萬丈,馮屯離開府衙後,步子愈來愈快,繞過一條巷弄,簡直要跑起來。所幸他的府邸不遠,很快到了府門口,舉手拍開門。

來應門的是馮屯的小兒,名曰馮果,見他爹這副倉惶樣,不由問:“爹,您跟京裏來的大人說實話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馮屯搖頭,“我哪敢,那麽大的事,萬一說了咱們遭殃怎麽辦?”

馮果點頭稱是,又建議,“爹,要不咱們去請菩薩指點指點咱們吧?”

馮屯一聽這話,忙問:“菩薩今日睜過眼嗎?”

“早上睜過眼。”馮果道,“這已是菩薩連著第三日睜眼了,想必就要轉醒了。”

馮屯點頭道:“好,我看看去。”

卻說一年前,馮屯去揚州城郊一座貴人府上送菜,路上遇上驚蟄雷雨,一板車的蒿菜被淋壞了不說,人還摔傷了,當時他正焦急,忽在道旁發現一個昏迷之人,一張臉長得跟天人似的,奈何無論怎麽喚都喚不醒。

馮屯本不想管,獨自走了一段,耐不住良心譴責,又掉回頭,把此人擡上板車,帶著他一並去城郊的府上致歉。

也正是自此,馮屯開始轉運。

他送的一車蒿菜被淋雨壞了,本該賠人銀子,哪知到了城郊貴人府上,府裏的下人卻稱他家老爺吃了蒿菜渾身起疹子,幸虧馮屯送晚了,他家老爺才保住了一條命,非但沒讓馮屯賠,還給了他十兩賞錢。

馮屯拿著這十兩賞錢,不知怎麽腦中靈光一現,開始做起了生意。

起初就是販賣菜蔬,隨後便倒賣酒水,最後竟開了間絲綢鋪子,總之無論做什麽,都能一本萬利。

雖然馮屯為人實在,做生意講究誠信,但他直覺他之所以能夠發跡,與當初從路邊撿回來的那個人有脫不開的關系。

且此人長了一張驚若天人的臉,不是菩薩現世又該作何解釋?

馮屯發跡後,置辦了自己的府邸,頭先一樁事,就是把菩薩請進後院第一間正房裏睡著,日日對著菩薩焚香叩拜不提,每一旬還要挑一日沐浴更衣,帶著一家老小跪在菩薩跟前誦四個時辰經文。

菩薩自然也沒虧待他,自從馮屯開了綢緞莊,生意一日紅火過一日,到如今已是供不應求,該在城西開分鋪了。

馮屯走到正院,對著池水理了理衣冠,確定儀容幹凈後,才端正地走上前,推開正房房門。

一跨進門檻,他嚇了一跳——那個本該在臥榻上躺著的菩薩不知何時醒了,已坐起身來了。

正值黃昏,房裏只一盞淡淡的燭火,菩薩的目光有點茫然,眉眼卻似有水墨浸染,只一身素衣坐在那兒,整個人如覆上月華,清冷生輝。

馮屯連忙迎上前去,將眼前人虛虛一扶,問:“菩薩大人,您轉醒了?”

程昶是一天前就有了意識,睜過幾回眼,奈何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無。今天終於坐了起來,一時片刻還沒回緩過神來,見眼前是陌生的屋,陌生的人,不由問:“這是……哪兒?”

“此處是鄙人的家宅。”馮屯道。

見程昶仍茫然,他似想到什麽,又退後一步,擡手合袖,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:“回菩薩大人的話,鄙人姓馮,名屯,揚州生人,眼下正值凡間大綏朝昭元十年,此處乃凡間揚州府丹高巷馮宅。”

程昶點了點頭。

這麽看,他已回到大綏了。

馮屯見程昶沈默不言,切切地望著他,懇求道:“求菩薩大人點化小人。”

程昶怔了怔:“點化什麽?”

話一出口,他忽然意識到不對勁,目光一掃,居然瞧見臥榻前擺著一張供奉臺,上頭非但供奉新鮮的瓜果,居然還焚著香。

這……

這是不是誤會了什麽?

程昶問:“你剛剛稱呼我什麽?”

“菩薩大人。”馮屯道恭敬地道,“菩薩大人,您不要瞞著小人了,小人早已知道,您是天上的菩薩。”

程昶:“……”

程昶:“我不是。”

馮屯:“您是。”

程昶:“我真不是。”

馮屯:“您真的是。”

程昶:“我……”

他看著馮屯,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與他解釋。

這時,馮屯忽然恍然大悟道:“哦,小人知道了,您不是菩薩。”

程昶“嗯”了一聲,掀了被衾,準備下地。

“閣下既然不是菩薩,”馮屯迎上前,小心翼翼且畢恭畢敬地問:“那請問閣下是哪路神仙?”

程昶:“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明兒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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